溫情居民點
古城東南一隅,在歷史悠久的東長街和文渠的親密簇擁之下,坐落著一片歷經半個世紀風吹雨打的居民點。這個居民點始建于20世紀70年代。這里的居民來自古城的四面八方,主要是各個地方的拆遷安置戶,也有后來自己購房入住的。
我的老岳父一家,也是因為房屋拆遷,于20世紀70年代末,從南門大街被安置過來,在這里生活了40年。而我,是在結婚以后,于20世紀90年代,在老岳父家居住了八個年頭。
在我的印象里,這個片區(qū),說好聽點叫“居民點”,其實稱之為“棚戶區(qū)”倒也恰如其分。離開居民點已經二十多年,每每想起,記憶之手就會輕輕打開珍藏在我心底的那本泛黃的相冊,把一幅幅黑白分明的老照片推送到我的面前。
居民點整體上呈長方形。從南往北數,一共有十三排,一式的小平房,一長溜的;從西往東瞧,每一排長約150米,看上去顯得十分悠長、深遠。若從高空俯瞰,我想居民點的整體輪廓應該挺像一個火柴盒。誰也想不到,就是這個不起眼的“火柴盒”, 竟然承載了三百多戶居民的日常生活。
居民點的房子普遍低矮,要是有一個個頭略高的人站在墻邊,稍稍踮起腳,伸長胳膊,差不多就能夠到屋檐了。由于房屋建得早,當時未做防水處理,一到梅雨時節(jié),家家戶戶的墻壁和地面都是濕漉漉的,仿佛剛剛潑過水一樣。窗戶的窗框和窗欞都是木材制成的,久經風吹日曬,木頭早就朽爛了,用手指頭輕輕一戳,指不定就能戳出一個小洞眼。讓這樣的窗戶去承擔遮風擋雨的大任,真是勉為其難。于是,一到冬天,許多人家就會忙著在自家的窗戶外面蒙上一層厚厚的塑料薄膜,希望盡量阻擋風雪的侵襲。
早先,縣房產公司在規(guī)劃建設這個居民點時,僅統(tǒng)一建設了用來居住的平房,廚房則是居民們各自建設的。由于缺少統(tǒng)一的規(guī)劃和標準,各家建設的廚房位置不同、樣式不同、大小不同,這就導致150米長的門前巷道被分割和拉扯得七零八落、曲曲彎彎。我現在還能記得,那十幾條巷道,幾乎每一條都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彎子,置身其中,真有點進入八卦陣的意境。各家門前的路面也是五彩斑斕的,有石子路,有水泥路,有磚頭路,有炭渣路,還有泥土路。每次走在這條巷道里,我都會忍不住想起民歌《山路十八彎》。
居民點的生活設施不夠配套,尤其是缺少生活排污管道,這給居民們的生活帶來了諸多不便。那些年,有一個場景成了全體居民心中的痛:每天清晨,許多婦女一手拎著馬桶,一手抓著馬桶刷,成群結隊涌到文渠岸邊,蹲下身子,動作麻利地洗刷馬桶。洗刷馬桶時發(fā)出的“沙沙沙”的響聲,伴隨河水流動的嗚咽聲,形成了清脆響亮的奏鳴曲,是那么刺人耳膜、戳人心田。面對這道獨特的風景線,居民們的心里滿是無奈、委屈和憧憬,既在默默承受生活的重重打磨,又在暗暗企望早點過上文明體面一點的生活。當然,這樣的歷史注定是要翻篇的。
由于都是熟人熟事,居民們除了晚上睡覺,白天基本不關門,來串門的人也大多不習慣敲門。時間久了,慢慢出現別樣的風情:一是沒有隱私。今天,趙家吃的是什么飯菜,錢家晾曬的是什么衣裳,孫家來了什么客人,“地球人”都知道。二是互通有無。今天我家油、鹽用完,明天你家用到斧頭、錘子,誰家有就向誰家借,不用客氣。老岳父家院子里有一口老井,每天門旁鄰居過來淘米洗菜的絡繹不絕。三是互幫互助。今天我家孩子在家沒人帶,明天你家晾在外面的衣裳遭雨沒人收,后天他家的老太太上醫(yī)院看病找不到熟人,遇到這些事,大家有力出力,誰都會幫上一把。想起這些往事,我的腦海里不由浮現電影《七十二家房客》的一些老鏡頭,同時覺得心底有個柔軟的地方被輕輕觸碰到了。
我在這里生活了八年,居民點給我的感覺,那一排排長溜溜的房子,就是一個個生活大雜院。對于生活在這個大雜院里的人們,從認識到熟悉,再到理解和敬重,我用了整整八年的時間。其中有幾戶人家,更是在我記憶的膠片上鐫刻下特別深的印痕。
蹬三輪的戴三和曉玲是一對年輕夫婦,他們有一個上小學的女兒。戴三瘦瘦小小的,說話輕聲慢語,性子略顯綿柔。曉玲高高大大的,性格潑辣,說話快言快語,做起事來也是利利索索。他們是結婚后搬到居民點的,自己花錢購買了一間平房。隨著女兒逐漸長大,一間房子實在不夠住,他們就在平房的外面又“嫁接”一間房子,和原先的平房連成一體。新建的房子上面用水泥澆筑了一個小平臺,平時用來晾曬衣物。在房子外面靠近巷道的地方,用磚頭砌了一個水池,用于淘米、洗菜、洗衣服。由于房間狹小,每天早上,用木柴引燃煤球爐子,一般也是在巷道上進行。戴三沒有正式工作,每天蹬著一輛人力三輪車,到汽車站去拉客,早出晚歸,風雨無阻。曉玲白天在一個雜貨店站柜臺,早晚挑著一副擔子,去十字街頭賣湯圓。就是這樣一個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小家庭,每天晚上臨睡前,總是能從窗戶里傳出電視節(jié)目的吵嚷聲和他們一家人的歡聲笑語。
金二四十多歲了,當兵退伍以后,先后在一家蔬菜公司和一個菜市場當會計。企業(yè)改制后,他被買斷工齡,提前退休,每月到點領取一筆看得見的養(yǎng)老金。他腦瓜活絡,能說會道,被一個經營長途客運業(yè)務的老板看中,聘用為長途客車售票員,隔天跑一趟上海。金二的媳婦是一位南京下放知青,在一個縣屬企業(yè)上班。她個頭不高,挺能干,也挺能吃苦的,結婚生子以后,歷經生活的千錘百煉,已經變成一位地地道道的古城人,歲月的風霜早就消磨了她生長于省會城市的那一點點痕跡。金二的兒子在外地讀大學。金二一家是被拆遷安置到居民點的,分到了四間平房。后來,他們又在旁邊的空地上搭建了三間房子,用來對外出租。這樣一來,金二家的經濟條件就明顯改善了。在不跑長途的時候,金二都會呼朋引伴、三五成群去喝喝酒、洗洗澡、打打牌,竟然把小日子過得十分滋潤和愜意。
駝背的袁老太七十多歲了,慈眉善目,成天樂呵呵的。也許是年輕時吃過苦受過累,在生活的重壓下,她的背有點駝,走路也有點費勁。老伴走得早,她孤身一人住在一間平房里。由于缺少家人的陪伴,我發(fā)現她的眼睛里偶爾會飄過一絲落寞和憂郁。那時候,我家的孩子才三四歲,長得虎頭虎腦的。袁老太特別喜歡這個小家伙,過年時會給他包一份壓歲錢,過生日時會送他一個小紅包。我們也很理解老人家的心情,有時會讓孩子送去幾個水果,主要是想讓孩子陪陪老太太。只要是和孩子在一起,袁老太都會開心得臉上綻放出一朵朵小菊花。
后來,我們一家來到一個新的城市工作、學習和生活。在這里,我先后搬了幾次家。每一次搬家,房子越來越大,小區(qū)的環(huán)境也越來越好。但是,我總覺得,自己與周圍的人存在一種無形的距離感。
一路走來,我還是覺得居民點更像是一個大家庭,居民點那些普普通通的人更像是我的家人。那段關于居民點的美好而又難忘的舊時光,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無法割舍的一部分。
■特約撰稿 張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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